2013年9月2日 星期一

「好的電影導演應該像程式設計師,把程式設計出來,讓觀眾自行去使用理解。」──李安 CUE電影生活雙週刊

「好的電影導演應該像程式設計師,把程式設計出來,讓觀眾自行去使用理解。」──李安 CUE電影生活雙週刊:

記錄、整理:編輯部 圖片提供:富邦藝術基金會、二十世紀福斯電影


李安╳富邦講堂 《少年Pi的奇幻漂流》電影創作座談實錄&幕後特效製作大公開

李安小野陳文茜  《少年Pi的奇幻漂流》電影創作座談實錄
李安回來了,帶著他的最新3D電影《少年Pi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部改編自楊馬泰爾熱銷小說的電影,與台灣關係之深厚,不僅因為導演台灣人,並且為了增加交流機會,李安帶著劇組長駐台中,讓大部分海上漂流的場景在台灣完成,也讓台灣電影從業人員藉由與好萊塢劇組合作開拓經驗視野。除了影片本身造成全球觀眾熱切期待,更被預期是2013奧斯卡金像獎的熱門大片。不常公開露面的李安導演,難得應富邦藝術基金會的邀請,與有「台灣電影新浪潮推手」之稱的作家小野,以及資深媒體人陳文茜,暢談本片創作緣起。

•••暢銷小說轉換為電影的挑戰•••

主持人曾偉禎(以下簡稱「曾」): 看電影時,我跟小野都流下了眼淚。前3個鏡頭就已經令人感受到強烈的震撼,雖然開場是非常單純的動物園畫面,但李安導演用非常奇妙的節奏配合音樂, 一開始就先把你的心靈和緩下來,在這樣和諧的狀態下,開始講述一個少年的心路歷程。無論如何,最大的震撼跟感動還是來自於─這是一個多大的挑戰啊,把文字變成影像!
李安(以下簡稱「李」): 所謂「把文字轉化成影像」是作者的說法,拍電影的人不這樣想。作者會說「我把文字寫出來,你們就翻譯,把它轉化成影像」,但中間其實有種種困難,我拍電影所有的改編,不僅僅是做文字的翻譯、轉化,如果文字是完美的,我根本不會去想像把它拍成電影。是它的文字、情節、元素,甚至某個句子刺激了我想要去做電影。雖然我希望在精神上能夠尊重原著,因為它的fan base很大,是一本暢銷書,跟其他很多的思想、信仰一樣,沒有辦法去理性思考,書裡有動物學、宗教學,其實都不是重點,重點是「God」,祂也成了這個小孩追求的東西,當他在動物園,你覺得他有什麼特殊的感受?在動物園拍的時候我在想,那是一個paradise,一個樂園,人有宗教都是因為失樂園,原本世界是很乾淨的,上帝動凡心把我們創造出來,我們就開始把它搞砸,搞得天昏地暗一塌糊塗,我們就毀滅了,然後再來一次。在這過程裡面有求生、心靈上怎樣去求生存,這也象徵了我們的成長過程,而最好的整理方式就是講故事。
小野(以下簡稱「野」): 其實從事電影工作也滿久了,八〇年代我幫侯孝賢、楊德昌改編很多包括黃春明、白先勇等人的台灣文學作品,他們在改編的時候都有一個想法:取得版權後,就跟作家講好說這個東西變成是我的了,要放棄原著精神,哪句話一定要講到、哪個情節一定要拍到,千萬不要有這個想法,不然會失望。李安最厲害的是他每次被小說刺激完之後,最後的電影是李安自己的,這本小說我也看過,瑣瑣碎碎的其實滿無聊,我當時覺得它不能改編成電影,因為沒什麼情節,可是李安拍完之後,我從第一個鏡頭就很想哭,因為他一開始拍到動物園,拍到樹懶,樹懶是極緩慢的動物,對樹懶開槍,牠也不知道槍聲從哪裡來,只會緩緩轉身看後面,我看到樹懶就很想哭,因為我覺得牠滿像李安的。
八〇年代我曾打電話去紐約給他,我說我看到你的畢業作品,你有沒有想要拍電影?我們在電話上聊了很久,最後李安說不急不急,我說你不急我們很急,我們都快40歲了,他說電影這件事情不能急,所以這件事沒有做成。後來過了好多年,看到李安終於拍電影了,叫做《推手》。真是一隻樹懶,實在太緩慢了!電影中那隻老虎最後離開少年時,回頭看他一眼,在海上時少年Pi一直要對抗這老虎,一直怕被老虎吃掉,最後他把牠馴服了,而老虎也救了他,如果沒有老虎,他在海上也會喪失意志力,看到這裡我眼淚都流下來了。我小時候我爸也叫我老虎,甚至訓練我殺小動物,後來我去學生物,也殺了很多動物,老虎走掉那一段,我覺得是爸爸跟我告別,我很感謝李安拍這部電影,讓我跟我爸say goodbye。我覺得老虎對李安來說也很有意義,他的生活比我還有壓力,他爸爸比我爸爸還嚴格,他的生命中也有老虎,那老虎最後在電影中離他而去,連頭也不回,沒有say goodbye,李安很悵然地說「人跟人之間總是會失去,但總要說聲再見吧!」我想這是不是在說他爸爸?總之我有非常多聯想,整部電影就是李安的冒險和人生傳奇故事。
陳文茜(以下簡稱「陳」): 昨天我專訪他,他說他只是完成這部電影,把詮釋權交到觀眾手上。這說明了李安做為一個導演的風格,跟我們所知道的,特別是歐洲導演的風格有很大差異,像我很喜歡貝托魯奇,我就很好奇如果這個題材到他手中,會變成什麼樣子?我的解釋跟小野接近,但在老虎部分有些不太同意。我一直是李安的忠實觀眾,他活到這一大把年紀,還可以維持他信念裡面的純真,這次看到這部電影,我覺得張愛玲的話要改寫─成名一定要趁晚。如果太早成名、太快得到成功,歷經現實太多誘惑、太多考驗,最終這個你曾以為掌握到的社會權力,卻會反過來吞噬你。而李安相反,李安是個在紐約一直尋電影夢的人,這在紐約街上到處都是,除了沒有去餐廳端盤子外,他做了所有紐約藝術家該做的事情,他的成名非常晚,使他把人生所有東西慢慢沉澱,沉澱到他又像一個小男孩、又像一個高僧才可以擁有的智慧。
我問他是否你自己就是Pi?他說是,他看到了如何跨越各種不同宗教,透過Pi特別把這塊抓出來。我們在紐約念書時,最常講的一個字叫做intercultural(跨文化),什麼人可以做得到?一定是他的內心根本沒有框架,只有純真,充滿了善良,然後透過這種善良的能量,真的可以跨越各種不同的文化、符號、宗教,以及各種不同的故事,包括現代、古典、科幻、現實、死亡、生命。最後一段是最動人的一段,老虎要吃掉Pi,但他完全沒有恨,只是充滿了感激,因為如果不是這個要吞噬他的老虎,可能在這漂流的過程他沒辦法活下來,所以對牠充滿了感激。他說「我知道你終將走進叢林,只是你至少給我一個道別吧!」所以當他最後被救起來時,他不是說「我終於獲救了」,也不是向大海說「那裡有我的爸爸、媽媽、哥哥,我全都沒有了,我只剩一個人」,在那時他放聲大哭,是因為他覺得他所有的勇敢都沒有了,他非常虛弱,很希望老虎再看他一眼,但老虎停下來,李安的鏡頭很慢,讓所有觀眾以為老虎一定像好萊塢的happy ending,然後那一刻,老虎就跑進叢林了。我的詮釋是,男孩大哭因為他知道他被迫長大,他知道這個殘酷世界就像他爸爸在動物園講的,「不論你對它多信任,想伸出手面對這殘酷的世界,它終將吃掉你」。李安的一生就是逃避這個殘酷世界,再陷入這個殘酷世界,所以他成名趁老,太年輕就成功的小野才會那麼嫉妒他。

•••把詮釋權交到觀眾手上•••

: 每次拍電影之初,當然都要跟電影公司說要拍什麼,拍的時候也沒有人敢問我,其實我並不是很清楚我做了什麼,所以在宣傳之初都很苦惱,我要把一個非理性的衝動,用理性的方式講出來,這對我來說是很困難的,所以宣傳是兩個月的話,我頭一兩個禮拜講話都很笨拙,愈到後面愈會講,然後我到處跑,從美國到台灣,台灣講完又到歐洲,然後把日子混得差不多都講煩了,再迫不及待拍下一部電影,真的是很煩。把電影都講清楚了哪有神祕感?那我就找下隻老虎吧。
我想小說裡比較沒有講到這裡,它很單純就講老虎代表自然、你對牠的感情是單方面而不是雙向的。事實上自然力就是這樣子的,東方人看老虎是一種獸性,跟西方人不同,他們有很多種意義的,有的是顯而易見……,我真的不喜歡把它講清楚,這說起來是啟發式的,不管從什麼角度講都解釋不通,所以我在拍的時候不是一條思路、線性這樣發展。老虎對於我,當然父親的意象很明顯,第一次我注意到,是在《臥虎藏龍》,人都有表象、裡象,有不安、有求安。好的電影導演應該像程式設計師,把程式設計出來,讓觀眾自行去使用理解,這樣負擔也不會這麼大,我一開始拍電影以為電影是一種傳達,我有話要講,就怕你聽不懂。後來拍了4、5部後,才覺得對自己不該這麼有把握,對於人生還有很多學習。
: 其實創作的時候,有時自己也是模糊狀態,你也願意保持神秘感,另外為什麼你要用3D?那個神祕感是你在電影裡面想談的人的靈性領域嗎?因為在裡面有很壯觀的畫面,像鯨魚、飛魚,或是嘴巴打開裡面就是整個宇宙,宗教、宇宙的力量好大,是否這也是你要在電影裡談的事情?
: 我覺得想用3D,跟文茜說我像小孩子是一樣的事情吧,我覺得這部電影無解,就像一樣是無理數,它本身藉由一個幻覺,電影就是靠影像來解釋事情,觀眾不能像看書一樣倒回去讀,必須從頭到尾全神貫注。當然技術上,水、動物的畫面可以用電腦處理,可是顯然不夠真實,所以我就有一個很天真的想法:多加一度空間,說不定有什麼希望。後來我一步步去了解3D,其實這東西我不太信任,當然3D做得最好的,是看起來感覺不到3D,現在的技術已經比以前進步,但是未來一定會更好,因為3D才剛起步。一般人想到3D都覺得好炫喔,但其實它是一個觀影或欣賞戲劇的新工具,做框架的時候,我們必須重新思考如何打光,人物要怎麼放,我最大的困惑是,我看到所有使用3D的電影,除了動畫之外都是不好的,所以觀眾感覺不太出來吸引力。我唯一知道的是,拍水如果可以克服的話,感染力會不一樣,稍微浮動一點,就覺得真的在海上漂浮,這點我比較確定,還有動物的動畫,3D其實比2D做得更寫實。所有的電腦動畫公司一聽到我要做3D都很害怕,因為我要做得跟真的一樣,也用真的老虎來拍攝,一開始他們都不太敢做,3D對我來說是新的可能性,當然我自己也在學習過程中,如果拿3D跟2D來比,2D已經非常成熟,沒有什麼革命性的東西,3D還很年輕,我們應該尊重它做為新的媒體,未來再看它會怎麼變化。
: 導演就像電影裡的Pi,遇到困境就找辦法解決。你覺得3D可以呈現這個電影,所以你把3D拿進來,然後也把很多問題解決掉了,整部電影其實就是解決困難的過程。
: 是啟發的過程,做一個新的東西,你會檢驗出人的看法,所謂看電影的「看」到底是什麼?因為camera上看到的是真相,是真的東西;我們看到的是印象,在腦子裡存活的和你的文化、教育、生活習慣,不完全是物理。一個新的現象出來的時候你怎麼看?什麼叫做「看」?這本身也很有啟發性,現在做出來我覺得滿健康的,雖然是很痛苦的過程,但是健康的探索。
: 我幾個電影圈的朋友看完都問:為什麼要用3D?我就說,那隻老虎如果不是3D該怎麼拍?可能李安拍到一半就被咬死了。李安其實是一個小孩,小孩對於新事物有一種好奇,玩3D的李安就像小孩在玩game一樣。我沒看過有人用3D來敘說古老的故事,3D通常用來描述《明日過後》、《彗星撞地球》等等,這種反差就是李安經常在故事裡給我們的東西。
電影裡漂流的過程相當樸實,不太像好萊塢電影,而且很長很長,在這麼漫長的過程當中,如果不是3D,觀眾真的很難跟Pi一起歷經那場無邊無際、絕望的旅程,有了3D,你就會去享受大自然跟大海奇幻的能量,然後在經歷後有一些答案,如果沒有3D的話,你會對漂流感到絕望,漂流旅程的美,會變得沒有辦法敘說。
我對李安導演最佩服的就是,一個人如何活到這麼簡單!他是把自己蹲得非常低的人,李安每一部電影都告訴我們溫情背後非常澎湃的感動,即使是很小成本的電影,即使是講很簡單的東西,那些在大框框裡看到而不一定可以說出來的真相,後面其實都是一種pure,而這個pure,就是他的創作能超越我們大多數人的原因,也是他跨過歲月的題材。
: 李安有時謙虛到有點虛偽,他曾經在《喜宴》得到柏林影展最佳影片時說:「即使我得到柏林影展最佳影片,我還是一個沒有用的人。」你就知道他爸爸對他多兇了!但他始終要講的是,他不想做很有用的事情和很有用的人,他非常討厭那些講大道理的人,他覺得那些講大道理的人都是騙子。
我對李安非常佩服的是,他電影一部接一部拍,不斷讓人看到電影的本質,這次他用3D,整個世界都融在一起,海洋、天空、星辰,還有動物飄來飄去……,完全是幻覺,電影開場第一個鏡頭就很不真實,動物在動物園走來走去,美得很不真實,這部電影在講人的漂流,追求自我身分是一種漂流的感覺,不曉得我是誰,是不是台灣人也在漂流?做為一個世界公民也在漂流?我覺得李安心裡有種不安全、很焦慮的感覺,其實我滿懂的。

•••蹲低身段以細看電影本質•••

: 我以前看爸爸跟長輩什麼都懂,給我很多安全感,現在我覺得他們也是矇的,我自己現在比他們大部分的人成就還要高,但我對小孩就不敢有權威,當你面對很大的未知、挑戰,事情一直在變化,你永遠追不上,就某個程度來講,人都是一直沒長大,所以我找到一個很謙虛的方式,裝傻也是要有分級的,長得比較cute一點,而我正好就是一臉無辜的樣子,這很好用,哈。
但我真的覺得誠懇是很重要的,你不文明地跟大家溝通、克己復禮的話,人早就毀滅了,我們都需要純真,就像萬事需要動力一樣,你當一回事的時候,它就會存在,這是最誠摯的東西,為什麼對信仰、道德不減熱情?因為你我都要真誠相處。我覺得我們對這個世界還有需求,這也是為什麼我這樣拍片,只有這個方法才可以把講不出來的講出來,這就是我的表達方式,這樣做我的心裡會平安一點,可是在平安的同時,任何事情都有反面。真的沒有辦法跟你們講清楚,就算講清楚又會產生更多的疑問,永遠講不完,再好的哲學家恐怕也一樣,但我基本上還是覺得神是不可知論的,保持一種神祕,你必須要放掉,要謙卑。
: 很多人都覺得李安好會以柔克剛,是儒家最好的楷模,所有攻擊迎來就接收或拒收。
: 我覺得他的了不起是他的謙虛是真誠的,我曾說李安《臥虎藏龍》拍周潤發,其實就是拍他自己,他就是想愛章子怡那樣的女人卻又不敢,只能保持著禮教;拍《斷背山》更嚴重了,我當初就問李崗說「你哥哥是不是gay?」;拍這部電影的時候,我問他「你是不是Pi?」在這世界上我們無法理解對方,往往是因為自傲,李安把自己放下,透過這個「我不曉得」,把自己完全融入角色中,進入角色的世界,可是進入以後居然又可以考察到自己的生命,然後在電影裡把誠心、純潔的溫柔表現出來。
小說裡有一段是小男孩被救起來後,當地的人想要殺他,因為他們不相信他皮膚的顏色,覺得殺了他以後他就會變成白人。如果是貝托魯奇來拍這部電影,這一定是他電影裡的劇情,因為他要呈現種族議題,可是這不是李安,他真的相信世界裡某些東西不一定要那麼尖銳去看它,所以我說他像小孩,也像老僧入定,因為他可以把一個東西放空到一個程度,然後可以把故事說得比在場所有人都好。

•••與心中不可知論的「God」對話•••

(現場提問)葉樹姍:請問導演在拍戲遇到挫折沮喪時,你心中那個不可知的「God」是怎麼跟你對話的?
:我拍片的時候,我告訴所有的人請他們相信我,在現場我必須很強壯,給他們類似信仰的力量,讓他們覺得我是很堅強的,什麼事情我都可以control,可是當我自己一個人要睡覺的時候,我也一樣會沮喪,但就是一個晚上而已,到了第2天,好像上天會有一種回應,就像那句英文說的:「no pain, no gain」。用痛苦換美,不曉得為什麼都會迎刃而解。
我總是挑我想嘗試、有好奇的,所謂好奇就是你不知道,要去find out,是不是會find out你不曉得,你一定要找到答案,會有一個啟發。我常常覺得是片子在拍我,而不是我在拍片子,當然我在當場還是要有權威,下決定要非常明快,我拍片最恨的一件事情,就是每天我要做幾百個很快的決定,你不做決定比你做了錯誤的決定還要糟,這是我最痛恨的,不過我還是要做,我相信只要熬過去,好像就有一種天意,就像這部片一樣,你會出現一種奇幻感,姑且叫它信仰吧。這部片子在拍我,它一定要做成,這是當我決定一個題材的時候,它就主宰了我,我會用虔誠、純真的心去做,這是一個責任,將來要面對觀眾,不能打混。你必須把ego放棄,真的是片子在導我,我承認我是有點天份的,我能夠這樣創作是一種天份,能讓大家相信我的能量,也是天份的一部分,有一天如果我沒有感應到這個,我就不拍電影了。

•••幕後特效製作大公開 •••

1.海上畫面如何拍?  2.如何繪製斑馬與紅毛猩猩?  3.飛魚畫面好驚奇!  4.狐獴之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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