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屋裡的陰影線
愛爾蘭犯罪小說家約翰‧康諾利的部落格上有一篇「活在未來的人」(The Man Out of Time),談到朋友表示無法過他那樣的生活 -- 並非不能靠寫作為生,而是無法想像永遠「活在未來」的日子。以歐美的出版步調來說,小說作家永遠是活在未來的。一部新作從發想、完稿到出版,可能歷經數年的時間。依照慣例,作者交稿到實際出書大約一年,出書後宣傳行程去掉兩三個月,此時往往新作都寫完了。作家腦中的構想何其多,在複數書約甚至多家出版社的情況下,同時寫好幾本也很常見,那更是徹徹底底和出書的「當下」脫節了。康諾利提到他從來不讀自己的書當消遣,出版後就束之高閣,永遠是「向前看」。他現在寫的是 2007 年要出版的作品,預定九月交稿,然後一直到年底都得配合跨國巡迴打書,那時構思的應該是 2008 的新書了…
我完全能體會他的感受,作家與經紀人位居出版產業的最上游,就像隱士深居山林,不知有漢。出國參加書展的時差,也許才是我們真正的永恆。入行兩年多,最驚訝的正是自己的時間概念全然改變。除了換算各國時間的能力大增,也真真就學會了凡事向前看,永遠活在未來。過去我專注於奇幻領域,從不認為追新書有什麼必要,因為至少有一百年份量的經典作品還待引介:連大師都還不認得,談什麼新人?進入這行後,思考方式開始改變。也許外國的出版量實在太大,編輯們連新書都應接不暇,哪有力氣回頭?那早已無關對錯或者品味,純粹就是出於職業的不得不然。
起先客戶很少,多半從已出版著作賣起。時間久了,國外經紀人馬不停蹄賣出新書,我開始收到提案大綱、樣稿、初稿、定稿、先讀本(advance reader's copy, 或稱galley,英國則叫 bound proof),出版時間總是遙遙無期。對那時的我來說,任何尚未出版的書都很遙遠,都很虛幻,半年就是永恆。隨著客戶日漸增多,我開始驚覺:啊那本書印象中不是還很久才出嗎,怎麼居然就上市了?那個誰誰誰去年的新書我都還沒賣掉,怎麼又有新作推出?甚至新書出了,排行榜早已上下幾度,我都還沒發覺。半年算什麼呢?一年眨眼就過去了啊。現在手裡多的是 2007 年春季的小說,甚至 2008 年的非文學書。未來,就一直來一直來吧。而等到中文版問世,那又是另一個更遙遠的時空了。我手邊不也堆滿了「終於問世」的中文版,卻未曾翻開過?
曾經羨慕歐美出版的飛快腳步,電子檔才出爐就賣遍全球。亞洲國家總是缺席,常要等到出書後好久才賣出版權。這其中的原因千絲萬縷,從最基本的文化差異、語言問題到出版規模、口味、歷史等等,原本就不必等量齊觀。可是年輕熱血的我,難免幻想與歐美同步,也成為那出版前就賣出十幾國版權裡的一員。
於是就很寂寞。當手中只有一份幾百頁的電子檔,經紀人的簡介和熱情的推薦;當網路上沒有絲毫蹤跡,連業界都僅有隻字片語,你要拿什麼去吸引出版社注意?有什麼「證據」去說服他們?那真像一場自以為是的虛妄。去年法蘭克福書展,輾轉聽聞海外版權天王丹尼‧巴羅剛談成的超級大作,預付版稅高達兩百萬美金云云,顯然是業界爭相走告的注目焦點。書展前幾週才賣掉的作品,那時就已經售出十幾國版權,連南韓都發瘋似的砸下四萬美金搶走。回國後我收到八百頁的電子稿,還有目錄裡短短幾百字什麼也講不清楚的簡介。我開始在網路上找資料,但一切都是徒勞。當下不禁錯覺:這書真的存在嗎?
我想起剛讀完的《紙房子裡的人》一段:「每有榮幸接觸這些古書時,我都會感覺到,打開它們的扉頁、感覺它們的重量,是一種孤寂的特權。」是吧,如果說經手新書版權是活在未來的孤寂,那麼古書就是置身過去的孤寂了,就像是以當下為基準,瞻前顧後的兩極座標。這麼想來,我們公司賣古書又代理版權,一舊一新的雙重業務還真有那麼點「致命的均衡」,像是享盡特權的書中駙馬…啊,我是說貴族。
老實說,《紙房子裡的人》接續著《風之影》後上市,真像是冥冥中某條「陰影線」的牽引。不只是因為二書皆與愛書、藏書乃至於焚書毀書有關,而且原文皆是西班牙文,更難得的是都是直接由西班牙文譯成中文。就連他們背後的版權故事,也是緊密相繫的。
去年《風之影》版權賣出後,某位很喜歡但沒買到的總編請我查詢另一本西班牙文小說《雅典謀殺案》的版權,說是朋友連同《風之影》一起推薦的。我在網路上查到作家的經紀公司 Carmen Balcells,完全不知對方來頭,就傻傻地寫信去問,信中不忘提及自己剛開始對西班牙文學感興趣,而且剛賣出《風之影》版權等等。幾天後對方海外版權部主管 Carmen Pinilla 回信了:「敝公司海外版權向來是與各國出版社直往,但這本書我們願意破例。」接著就把樣書寄來了。後來去北京和文景的版權陳青聊起此事,他驚呼:「那不就是卡門老太太嗎?」
我這才知道,Carmen Balcells 經紀公司不是別人,正是西班牙語系國家第一文學經紀公司,旗下作家超過一百五十人,顯赫者如馬奎斯、阿言德、略薩、富恩特斯、涅魯達等不計其數。而關於馬奎斯作品不授權中文版、放過誰鴿子給誰吃過閉門羹,各式各樣的謠言也不計其數,我居然就這樣傻傻地談到了代理?當然不是全權代理,目前的合作狀況是他們給我某些作家作品,我來賣,其餘的出版社仍須與他們直往。但他們的資源實在太過雄厚,光是代理新作家也代理不完啊!
《紙房子裡的人》就是在《雅典謀殺案》成交之後,他們推薦給我的第一本書,其間中斷聯繫了三個多月,我差點以為談不攏了,沒想到有天與我聯繫的 Gloria Masdeu 就回了信,同時推薦這本書,附上英文電子檔。我戰戰兢兢,隔天就趕出書訊寄發,當時我取的書名是「坐困書城」,內容是這樣寫的:
1998 年,劍橋學者布魯瑪‧藍儂在蘇活區的舊書店買了本艾蜜麗‧狄金生詩集,卻在過馬路時被車撞死。布魯瑪死後不久,她的愛人(也就是小說的敘事者)在她住處發現一本康拉德的《陰影線》(The Shadow Line),書前有著謎樣的提字,書緣似乎還有水泥的痕跡。滿心好奇的他於是踏上一場追尋之旅,想要找出這位神秘藏書人的真實身份。他將從劍橋來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再越過普拿他河,抵達烏拉圭首都蒙特維的亞,遇見藏書成癮的狂人卡洛斯。只見他的屋裡滿滿的全都是書,從地板到天花板,從四面牆壁向外延伸,甚至佔據臥室和車庫,迫使他睡在閣樓裡。書籍的排列則自有其嚴密而不可違背的規則,例如莎士比亞不可與馬婁並列,因為相傳兩人有抄襲之嫌。又如同英國作家馬丁‧艾米斯不可與朱利安‧拔恩斯共存…這些趨近瘋狂的偏執規則,將對兩人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呢?《坐困書城》原名《紙房子》(La Casa de Papel),是烏拉圭作家卡洛斯‧瑪麗亞‧多明哥的趣味小品,兼具文學推理和形上思索成分,在向大師波赫士致敬的同時,也對世間所有愛書成癡的讀者露出會心一笑。本書在英國出版後不到一個月旋即再版 15,000 本,德文版已售出超過 30,000 本,美版將於十一月出版。
目前已售出美國、英國、德國、法國、義大利、波蘭、荷蘭、希臘、葡萄牙、俄國、羅馬尼亞、塞爾維亞、巴西、韓國、日本等十餘國版權,英文版並由名畫家彼得席斯(Peter Sis)親自繪製十一幅插圖。本書係由西班牙與拉丁美洲國家最重要的文學經紀公司 Agencia Literaria Carmen Balcells 所代理,馬奎斯與阿言德均屬旗下作家。
書訊發出後反應非常熱烈,沒過多久就拍板定案,由遠流出版取得中文版權。這本書正式開啟了我和 Carmen Balcell 公司的合作,之後陸續又經手了《聖堂指環》、《牛津謀殺案》等書。其中《牛津謀殺案》最是有趣:去年法蘭克福書展結束後,我和老闆到荷蘭和比利時旅遊,我們在阿姆斯特丹的 Waterstone’s 英文書店裡注意到這本書。回國後我試著查詢版權,但徒勞無功,也就擱著了。沒想到隔年春節期間,我在家裡收到 Gloria 來信推薦這本書。我興奮地告訴她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她回我「這就是命運!」(This is fate!)
一直要到今年三月的倫敦書展,我才有機會和他們見面。西班牙人習慣很晚才吃飯,我們先約八點喝咖啡,然後才去餐廳,聊到午夜方歸。席間我問起「當初為何願意破例」,本以為是《風之影》的關係,實則不然。話說《雅典謀殺案》的作者 Somoza 有天打電話給 Carmen:「我聽說那個誰誰誰的書居然要出中文版了,為何我的書從未被翻譯成中文?」原來那個誰誰誰是西班牙非常名不見經傳的作家,以 Somoza 在犯罪小說界享得盛名(《雅典謀殺案》英譯本摘下了英國犯罪作家協會最高殊榮的金匕首獎),作品行銷全世界,自然嚥不下這口氣。
Carmen 好言相勸,說他們會想辦法,想不到沒過多久就收到我的信。她心想既然一個想買一個想賣,乾脆名正言順送作堆。唉,你說,能不相信命運嗎?
週末花了兩天時間,把凌亂如核戰廢墟的房間整理了一遍。望著早已取代牆壁成為房間四緣的高高書架,想著《紙房子裡的人》,不禁渾身冷汗。朋友總警告我地震來時會被傾覆的書架壓死,殊不知坐困書城就是瀕臨瘋狂的前兆(至少我還沒拿書砌牆)。短短三萬字的故事,我只覺得怵目驚心,像是目睹了一場天崩地裂的世界生成與毀滅。腦中揮之不去的,則是我生命中這條從台北到倫敦再到巴塞隆納的陰影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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