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書展雜感

第四次參加倫敦書展,慢慢摸索出熟悉的節奏。比如說,除了搭地鐵到飯店,還可以搭機場快線,或者直接請旅館叫車。比如說,省下在旅館自助早餐的錢,外面街上隨便一家咖啡店都有豐盛而熱騰騰的英式早餐。比如說,找到了距離會場步行三分鐘距離的飯店,早上起來可以很悠閒地散步過去,而不必狼吞虎嚥之後出門趕車。而且在書展結束後就訂了明年的房間,再也不必緊張受怕。
今年的倫敦很冷,還下著雨,同樣時間去年卻是豔陽高照,讓人連長袖衣服都穿不住。所以很多人都感冒了:同行的朋友、台灣出版社的同業,版權中心裡的咳嗽和噴嚏聲此起彼落,大家都慘兮兮。千里迢迢跑來東西貴得要命的倫敦生病實在太划不來,可是也沒辦法。於是大家交換維他命 C、普拿疼伏冒錠、或者喉糖和 Airwaves。總之撐過這三天便是。
那是多麼緊鑼密鼓的三天。今年我太早開始約,以致於想約的人幾乎都約到了,而書展前夕照例又有很多突發狀況臨時補約,於是三天行程滿滿,一共五十個會,每天幾乎從走進版權中心就沒停歇,只有偶爾會議提早結束,可以到吧台買個三明治,或者喝口水。差不多就是一直處於腎上腺素過量的高度亢奮狀態。 平時與客戶聯繫頻繁,書展見面談新書的功能減少,更重要的是見面閒聊,聊書、聊書市、聊八卦,還有不期然的相遇和重逢。
比如說,星期一剛結束和布蘭登‧山德森作者經紀人約書亞‧畢姆斯(Joshua Bilmes)的會(他照例擺了兩盒巧克力在桌上任君選用,還跟同事史帝夫爭辯黑白巧克力孰優孰劣),剛要走就被他拉住,指著隔壁桌的一名胖大壯漢說要介紹我們認識。大漢是 Baen 出版社的資深編輯吉姆‧明茲(Jim Minz),朗聲笑說聽了約書亞推薦,前幾天有發信給我,不知我有無收到。我一頭霧水,便當即和他敲定隔日下午再會,也拿了全彩印刷的版權目錄。
Baen 出版社的封面向來以「俗麗」著稱,鮮豔的顏色,外星人、太空船、精靈、獸人、巫師等類型元素一應俱全,文案也是誇張至極,可是就有他們的死忠讀者群(不包括我)。隔天見面,吉姆快人快語講起他們公司的特色,前幾年才過世的創辦人吉姆‧班恩(Jim Baen)最著名的出版哲學就是:「故事優先,管他什麼意識型態」,所以他們旗下有不少右派色彩的軍事科幻作家。講完書,他問我最喜歡誰的作品,我說喬治‧馬汀的「冰與火之歌」,他立即問我知不知道史蒂芬‧艾瑞克森(Steven Erikson)的「馬拉桑英靈傳」,我說書都買了只是沒看,他立即大力推薦,還說要等作者十本寫完,從頭開始一路到底看個痛快。
和他開完會,我突然有種超現實的錯置感。我恍然明白這是我第一次和真正的美國科幻編輯聊天,過去我多半和經紀人往來,談業務可能多於聊書,而就在科幻/奇幻世界日益艱難,我也無可避免地與類型越行越遠的時候,突如其來自己就坐在明茲對面,聽他眉飛色舞大談那些我曾經很熟悉的行內軼事。我喜歡他毫不掩飾的類型熱愛,管他什麼主流文壇、文學高調。恍然如夢。
另一個驚喜的巧遇,是在那人來人往的電扶梯入口,我老遠就看到艾琳‧史戈尼克(Irene Skolnick)的身影,她一如往常濃妝豔抹,散發著強烈的香水味,背著大提袋,亂遭遭的可是有種自信和一種「我都活到這把年紀了,管你怎麼想」的霸氣。我又驚又喜上前招呼,因為我以為她人在紐約,只派了負責海外版權的安娜‧史坦參加書展。她問我還有沒有再找新客戶,然後不由分說,像母雞帶小雞一樣把我領到靠近中庭的一張桌邊,向桌邊的女士盛讚:「他就是把《直覺》賣到台灣,還讓它變成暢銷書的中文代理!」我剛拿出名片,眼尖發現對方名牌上寫著 Carol Lazare,那不就是我原本有約的 Other Press 版權經理?之前我寫信給她寫了一年都沒回音,事後證實信件根本沒有送達,敲定的會面時間也出了差錯,沒想到竟在這種狀況下碰上面。
太大量的資訊,太密集的交錯,全擠在這幾天裡發生。我記得很多的片段,拼湊起來就是一幅浮世繪,不一定美好可是一定真實。像是我才剛賣出《目中世界》(The Visible World)的中文版權,經紀人狄妮絲‧夏儂(Denise Shannon)卻苦笑著跟我說作者被財大勢大的 Wylie Agency 挖角,一句「這就是人生」道盡太多的人世無常。
今年書展最熱門的書,可能就是《風之影》作者薩豐埋首七年終告竣工的新書《天使遊戲》(The Angel’s Game),但功成名就的他不僅和經紀人重談合約,要求降低佣金,更在歐美各國掀起一場場殘酷的版權爭奪戰,一切唯高價是問,不論之前出版社是否讓《風之影》在當地成為前所未有的暢銷書。歐洲各國出版社一家家易手,西班牙的書探朋友語重心長地說:you never separate the winning team。更別提薩豐之前的美國編輯史考特‧摩耶斯早已跳槽 Wylie Agency,也頻頻向他招手,之後還會有什麼波折,我心裡已有三分明白。
與《蕾絲占卜師》的經紀人蕾貝卡‧奧利佛(Rebecca Oliver)初次碰面,看到超精美的試讀本和宣傳文件攤在桌上,我們相視而笑,都有種夢想終於化為現實的不真實感。她突然問起:「咦,當初是誰跟我推薦你的?」我說:「是我主動寫信給你的呀!」她說對,但後來她有去打聽了一下,接著講出好幾個經紀人的名字,都不是我的客戶,最後她想起來了:馬可斯‧霍夫曼(Markus Hoffmann)!我這才知道他在背後默默幫了我一把。
沒多久我們在電扶梯入口相遇,我向馬可斯道謝,他一副傻呼呼的表情:「喔,貝卡不是有本叫蕾絲什麼來著的大書?」我說就是《蕾絲占卜師》,也就是我賣掉的。他聽了成交金額,眉毛一挑說:That’s…serious money,讓我忍俊不禁。隔天早上,我在旅館收到東觀編輯子菁傳來的《森牙國度》封面,當即轉寄給馬可斯和喬瑞格,後來在版權中心碰到,馬可斯神秘兮兮靠過來說:「我喜歡那個封面。」又補上一句:「至少在黑莓機小螢幕看起來很讚!」
《追風箏的孩子》海外版權經紀人錢德勒(Chandler Crawford)桌上放了可樂、茶和白酒,讓開會者免費飲用。講起她的入行經歷,她說自己是在做了十五年書探後決定離開紐約,搬回老家。她注意到許多獨立經紀人或出版社的書在海外市場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便發信給所有認識的經紀人。第一個回信的是麥可‧查本(Michael Chabon)的經紀人瑪莉‧艾文斯(Mary Evans),她說:「我沒法給你所有的海外版權,但我可以給你北歐、義大利、西班牙…」就這樣開始她的海外版權代理工作。她說創業至今十年,前七年都很辛苦,參加書展一天只准自己買一杯茶,絕不可能像現在桌上還放可樂請人喝。
而我依然覺得自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只是穿上西裝人模人樣,混進這個專業而神聖(其實一點也不神聖)的殿堂。直到我發現達利‧安德森(Darley Anderson)經紀公司新任的版權經理瑪德蓮‧布斯頓(Madeleine Buston)比我還小兩歲,而《那年夏日湖畔》經紀公司和我開會的珍‧芬妮根(Jane Finigan)新近才從實習升為全職助理,看起來跟大學生沒兩樣,而這還是她頭一回參加書展。
然後才明白年近三十的自己不再是菜鳥新兵,長江後浪滾滾,七年級、80 後的人也相繼湧入。我只希望自己能夠一直保有這顆菜鳥的心,對一切所見所聞仍然睜大眼睛感受驚奇。坦率、真誠,而且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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