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17日 星期五

告別蘇東坡 - 尋古奇俠錄 - PChome 個人新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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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蘇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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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宵又苦雨,與月秋蕭瑟…

這是蘇東坡的寒食帖。

這幾年,台北故宮展出時,我總是會去看一看。我不懂得東坡的書法,不過我看著波瀾的筆勢早已感到那種蒼茫。再細讀其內容,便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哀。東坡窮途之際,依然是不改其本色。我好像看見自己的某個心靈的角落,也和東坡共同鳴唱著!

有一次,我在故宮展廳裡讀著讀著,竟哭了起來。只是默默流淚,說不出為甚麼!

東坡的一方「從星硯」,也是收藏於故宮。前幾年,宋代文物大展時,這「從星硯」也靜靜地躺在展場的某個角落。我一發現,高興的看了又看,因為東坡的許多篇章都和這方硯有著因緣呢!

這硯上刻著銘文「月之從星,時則風雨汪洋。瀚墨將此,是似黑雲浮空,漫不見天,風起雲移,星月凜然。」

我一邊抄著,一邊遙想東坡當年。東坡把水注入這方硯上,謂之「風雨汪洋」,然後瀚墨將此,磨起墨來,硯上「是似黑雲浮空」。「風起雲移,星月凜然」則是東坡形容墨行硯上,所產生的現象。

這是甚麼心境,可以把這麼平凡的事情,描寫得如此絕妙?

我為之神往!

有一回,故宮展出〈前赤壁賦〉。我佇立許久,一個人讀著讀著。讀完後,整個人彷彿要飄了起來。這時,隔壁有兩位女孩一邊看著〈前赤壁賦〉,一邊聽著我讀。他們用日語談著,我轉頭用日語問他們:「妳們懂得甚麼意思嗎?」其中一位說:「不知道」。隨即笑了起來。

是啊!她們是日本人,怎麼會懂呢?只不過,不知是甚麼緣分,她們竟能聽我讀完這首瀟灑飄然的千古名作。

東坡就這麼和我相約在故宮。

我也從此徘徊於東坡門前。良久良久!

今天讀至〈後赤壁賦〉,我想見黃崗東坡上的雪堂,建於大雪之中,四壁繪有雪景。這時霜露已降,東坡從雪堂走出來,帶著兩位客人捕的魚,還有太太準備的酒,再度遊於赤壁之下。

東坡的生活,總是離不開驚奇。驚奇的生活,造出了多少美的篇章?赤壁賦的美,不只是文字上的美,而是生活的美感,透過絕美的文字,抒發了出來。

於是,我也想要跨鶴飛來,訪東坡於雪堂。

這幾年來,我常讀東坡。東坡帶給我的是一種文人特有的樂天與達觀。他不是悲憤的詩人;他也很少嚴峻尖刻;他更少板起面孔。他放得挺開的,即使真的放不開,東坡的詩詞賦,也毫無矯飾的放開了。

這就是蘇東坡,文學帶給他堅毅的生存力量。

壬午年,我寫了一首詩:

東坡歸來醒復醉
月鶴盤空影孤懸
掛劍赤璧愁知己
西湖相見故人悲
倚仗柴門寄江海
貧病狂書釋余懷
且覓朝雲乘風去
閒步廣寒畫人間

這該是我最想念東坡的一次了。我寄思念於七律,托遺響於悲風。只是,我不知東坡見後,是否驚知己於千古?

這幾年來,我寫了一些歷史人物,始終不敢再寫東坡。怎麼寫呢?怎麼寫呢?我問過我自己,不過並沒有答案。

因為,東坡是寫不盡的。

眉山的天才少年,朝廷的風流學士,文名震動天下!他得意於朝廷,也失意於朝廷;他因文章而顯達,也幾乎為文章而喪命,吃盡苦頭。

東坡愛西湖,這是一個奇妙的對仗。他是西湖的風流太守,他親自建的蘇堤依然是不可缺的美景。東坡外放過的杭州、穎州、惠州,也都有個西湖。

他是喜歡夜遊的詩人。

有一天,他和好朋友夜遊承天寺。有一天,他與朋友夜泛孤舟,遊赤壁之下。他很有懷疑精神,一天夜裡,親自帶著大兒子蘇邁,乘著小船夜泊於絕壁之下,證實石鐘山的傳說。

他是天真敢言的大臣。

他的邏輯很直接,有時聽起來刺耳。例如,他把竹子畫成紅色,人家問他:天下有紅色的竹子嗎?東坡反問:那天下有墨色的竹子嗎?

他和司馬光都反對王安石的新政。後來,司馬光當權,也很專制。蘇東坡竟向司馬光說,當年我們反王安石,批評他的罪名是固執,不聽人言。為甚麼今天你也固執,不聽人言?

東坡不是難相處,而是天真敢言。他有政敵嗎?立場不同而已!東坡是很夠朋友的朋友,和尚、道士、小女子都是他的朋友。

東坡的光芒不在朝廷,而是山水、是文章、是詞賦。東坡的文章是行雲流水,他的天才來自於天真爛漫的心,隨意所之,順流而下,就是文章。

千古以來,中國沒幾個這種人。

他是個美食家。

他愛吃肉,所以說「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他發明的特殊滷肉,名之為東坡肉,流傳至今。他也愛吃荔枝,曾寫下:「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為了吃荔枝,他竟願意遠離京城,長住嶺南?

他愛喝酒,配松江的驢魚,也曾在夜月的孤舟上,和朋友喝的杯盤狼藉。連被貶到海南島,還和朋友集資蓋了一座「載酒堂」。

他很愛睡覺。

他發明的一套方法,起床後,辦辦事,回頭再去睡一覺,滋味特別暢美。他建議別人,睡覺時如何安置身軀等等。他被貶到惠州時,寫到「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看來,東坡真善於休息。

還有,他也是深情的男人。

他老婆真好,久藏斗酒,以待他不時之需。我想,東坡齊家有方,可能不是用嚴肅呆板的大道理,而是他對妻子的深情。您看,他老婆死了十年,他還是那麼深情的在墳前寫詩給她:「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話淒涼…」

還好,他的小妾朝雲也真好,知道學士一肚子不合時宜。得妾如此,學士該少了幾分孤寂。

朝雲十二歲就來到蘇家。東坡過嶺南遷,只有朝雲跟著。

可惜的是,朝雲先死了。那時東坡六十歲,朝雲才三十四歲而已。東坡把她葬在惠州的西湖旁。聽說,朝雲死前,口誦《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我想,東坡一定是很難過的。

我有時想,如果東坡生於當世,該是怎樣的心情哪?台北街頭的燈紅酒綠,東坡會不會攜酒尋妓於街頭?他會不會步行於蓮花池畔,遙想當年的種種?他會不會為文諷刺當政者,亦或是再度描寫人間的黑暗、光明與人間百態?

我沒有答案!

九百年前,東坡終於也去世了,死在他最喜歡的常州!那時他已經66歲了,前一年才剛剛被新登基的徽宗皇帝平反,他正北歸,回到他年輕時意氣風發的朝廷。

他的父親與弟弟都是才子;母親程夫人也是才女。母親教他讀書,讀至東漢人范滂的傳記,范滂說:「登舟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還是小孩子的東坡問媽媽:「我要是學范滂,您會答應嗎?」當時,蘇媽媽答應了,才有了一心用世的東坡。

澄清天下?我不知東坡還記得否?

一二個禮拜前,我忽然有了告別東坡的念頭。頓時覺得舒暢許多,似乎卸下了許多夢幻與執著。「大江東去浪濤盡,千古風流人物」作者蘇東坡已經去古九百年了。大江東去的人太多了,難道東坡會不知道?

告別東坡,不是易事。但是,我終於說出了再見!

這一聲再見,代表了新生、代表了成熟、代表了我自己的一切。我想,決斷了往事,你就能說再見;告別了東坡,我還是繼續寫。

某個中秋,東坡思念弟弟子由。他寫了一首詩,開頭是「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

徘徊於月夜的東坡,乘著孤舟回家,緩緩的推開小門,全都睡了。而我這個徘徊於東坡門口的人,竟也看不見東坡一面。

雖然,我曾難過。但是,不也都是一場夢?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我自言自語,若有所悟。

東坡於我,還真像是場幻夢耶!

2004年6月9日寫於台北
台長:秦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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